2010 年,在武汉同济医院成功做完心脏手术后,张华刚准备转院回老家继续治疗。
医生特别交代家属,要救护车转运、要有医生护士陪同,张华刚的妻子一一应下,在院内的外科楼下,她找到一辆带红十字、警报灯的救护车,对方承诺,会有医护人员陪同。
她和对方说定了 2000 元的价格。没想到路上张华刚突发疾病,车上不仅没有医护人员,更没有任何急救设施,司机见状不对,直接拔了车钥匙,抛下患者跑了。
在炎热的夏季里捱了两个小时,张华刚最终还是去世了。
10 年后,武汉同济医院的门前停着一整排面包车。这些面包车大敞着门,露出改造过的内里任人参观:灰扑扑的担架、陈旧的氧气瓶,并无人出来拉客,但车里挂出来的牌子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
「转运」。
2020 年,武汉同济医院门口的黑救护车
图片来源:自己拍的
冒充医生、挟尸要价:黑救护车之乱
2015 年,据华商报报道,甘肃庆阳的张女士突发脑溢血,被紧急送到西安,当日中午 12 时被送到一家三甲医院。医生建议立即手术,但手术费高达三四十万元,家属考虑后,最终决定返回甘肃进行「保守治疗」。
但该医院的救护车不出省,家属向医院门口身穿制服的「保安」打听,对方立刻表示能够叫上救护车,并立即打电话联系车辆。但直到救护车开到眼前,家属才终于发觉不对——眼前的分明是一辆灰色商务车。
图片来源:CCTV 截图
车里没有输液的器械,但自带一个「医生」。从西安到庆阳路程不到 300 公里,车主开价就是 7000 元。家属还价不成,便打算不用了,可对方一下来了六七个小伙子。家属只得与车主继续协商,将「医生」的出诊费从 2000 元谈到 1500 元。
车主事前表示,出诊的医生并非他们来就诊医院的医生,因此,张女士的家人也未查看出诊医生的执业证书,而交过费后,车主也没给开任何票据。
然而行车路途中,张女士不幸病重离世,车主在家属悲痛之际挟尸要价,以「人死在车上」为由,要求家属额外再付给 1000 元「消毒费」才肯继续行驶。
与公益性质的正规救护车不同,黑救护车从诞生之初性质就烙下了「逐利」的标签,而在监管「真空」的环境下,运营行为必然无限压缩成本,以获取利润的最大化。
CCTV 的资料显示,部分黑救护车从外表上看起来与真正的救护车几乎无异,在这些黑救护车内部,几乎都只有一张担架床、一个老旧的氧气瓶,为了拉客,黑救护车的司机甚至宣称氧气瓶能够替代正规救护车上的呼吸机。
而在运营方面,缺乏监管的黑救护车为了盈利无所不用其极。
根据《国家八部委关于尸体运输管理的若干规定》凡属异地死亡者,其尸体原则上就地、就近尽快处理。如有特殊情况确需运往其他地方的,死者家属要向县以上殡葬管理部门提出申请,经同意并出具证明后,由殡仪馆专用车辆运送。
受「叶落归根」的观念影响,家属希望将死者带回家乡,为图省事,许多家属联系黑救护车转运。黑救护车则会利用输液、冰袋等手段,伪造出患者一息尚存的假象,违规将遗体运往外地。
据凤凰网 2008 年报道,在长春市龙峰殡仪馆工作的陈强(化名)介绍,黑救护车与正规殡葬车争抢尸源的现象日益严重。按照规定,殡仪馆车辆不允许向外地运送尸体,在这种情况下,黑救护车就开始私自揽活,但他们的安全很难保证。
而黑救护车在拉完传染病患者接着拉孩子,甚至将「活人死人一车拉」,消毒不到位,极易产生交叉感染。
令人后怕的是,这些黑救护车不仅能够开进医院内,甚至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 ICU 查看患者情况。许多黑救护车宣称车上还会配备医生、护士,使得患者家属更加相信黑救护车是「医院内的正规车辆」。
据《中国医院院长》,武汉市讯康呼叫医生急救站站长熊建共认为,黑救护车最大的隐患是随车人员没有从业资格,患者的生命安全没有任何保障。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甚至有胆大的黑车车主穿上白大褂,冒充医务人员,并声称:搞得多了,什么都会了。
记者暗访黑救护车,谈到死在车上的患者,从业者甚至笑出了声
图片来源:CCTV 截图
横行十年:黑救护车为何无法根除?
早在 2010 年,武汉同济医院黑救护车时间发生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者立即对此事进行了连续跟踪报道,引起了全国的关注。
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克强亲自作出批示,武汉市也紧急下发通知,要求卫生、交通、车管开展联合行动,对黑救护车进行严厉查处,然而卫生、交通、车管部门均认为黑救护车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
据《中国医院院长》报道,这场为期 3 天的联合查处行动最终只有 1 辆黑救护车落网。而在联合查处行动之后,武汉的黑救护车生意也并未就此消失,只是从公开拉客转为「潜伏等候」。
与疲软的打击手段相对应的,是黑救护车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
2019 年,警方便在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内,打掉了运转 10 年、垄断院后转运业务的「黑救护车」团伙。仅一个半月之后,南岗区分局又在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肿瘤医院附近打掉了另一个类似团伙。
纵观近十年来的新闻报道,全国各地的黑救护车,几乎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行为模式。
黑救护车往往与院内保安、护工合作,为急需出院转运的患者介绍服务,黑救护车接单后再将抽成返还给介绍者,各地抽成不同,但总体范围在 20%~30% 之间。
羊毛出在羊身上,黑救护车在开价时,往往谎称「正规救护车收费更高」,甚至威胁、恐吓患者家属、正规救护车辆。
一旦患者上了车,家属自然任由摆布,黑救护车得以途中涨价,或收取高额「护理费用」,甚至挟尸要价。此时的家属出于息事宁人的心理,便往往交钱了事。
在这套体系下,患者和家属往往从进入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刻开始,就被黑救护车团伙视为目标。新京报 2019 年的报道显示,黑救护车团伙不仅发送广告小卡片,在内应的帮助下,还会收集患者的出院信息,随时向团伙内的排班、调度人员通报。而团伙外的正规救护车,都被打手、与救护车团伙勾结的医院保安挡在了医院的大门外。
从账册来看,仅半年,哈尔滨医大附一团队的一辆「黑救护车」就赚了 47 万元。
据福州新闻消息,黑救护车已经从散户渐渐走向公司化,许多团队注册公司,以「经营康复器材」为名,在大医院里划分势力范围,与医护人员、保安通过数量可观的回扣,形成了一条灰色利益链。
在北京、上海等医疗资源丰富的大城市,甚至长期盘桓着外地牌照的黑救护车团伙,部分甚至是挂靠在其他医院名下的「正规救护车」。中新网 2019 年曾曝光郑州救护车私下接活,相比正常出车,私活的运费每公里价格从 5 元也涨到了 10 元,如果需要医务人员陪同,郑大一附院的医生一次 1000 元,其他医院的医生 500 元。
2019 年,中纪委曾发问,「黑救护车」横行十年,是不知还是不管?
图片来源:中纪委网站截图
中纪委认为,黑救护车的伪装手法低劣,容易分辨,且增速极快,往往一下增加数十辆车,包括医院在内的主管部门显然应该清楚当地正规救护车的数量。此外,从派出所调取的该院 10 年来报警记录看,外地救护车来接送患者时人员遭遇威胁、引发冲突,车辆被打砸扎胎等案件时有发生。
黑救护车团队背后有保护伞站台撑腰,某些地方部门不作为、不担当。患者被坑多花钱,他们不惊诧;被威胁打骂,他们也不惊诧;直到冲突升级了、舆论哗然了,他们才故作惊诧。
中纪委点明,综观各地治理「黑救护车」的报道不难发现:非不知也,是不为也。
救护车告急
据新京报报道,在警方打掉哈医大附一的黑救护车团伙后,惊讶地发现,很多黑救护车的受害者并不愿意作证。
许多被害人表示,当时曾经向 120 求助,想找正规救护车转运,但 120 并没能及时提供服务。这些被害人表示,黑救护车虽然收费高,但毕竟及时出现,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有需求自然有市场,非医疗转运环节的巨大缺口,也正是黑救护车屡禁不止的主要原因。
1994 年发布的《医疗机构基本标准(试行)》规定,每 5 万人需要配置 1 辆救护车,许多城市的救护车数量上就并不达标。
2020 年 2 月,武汉市急救中心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曾表示,疫情发生前,武汉全市救护车仅为 57 辆。以武汉市统计局 2018 年的常住人口 1108 万来计算,武汉市每 19.4 万人配 1 辆救护车,运力远远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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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北京,据卫生局数据统计,北京市人口 2000 万,2012 年急救车数量已经超过 600 辆,数量已经接近规划标准。
虽然数量达标,但在实际的使用过程中,由于救护车辆需要周转、维修,仅保持规划标准是远远不够的。
据《中国医院院长》,北京市急救中心副主任范达曾表示,很多车辆因缺乏维修经费长期趴在车库无法上路,真正运行的救护车仅有一半。
2013 年,北京市卫生局公布《北京市救护车管理办法》,规定北京的院前急救车将按每 3 万人口 1 辆的标准配备。
而在非医疗转运方面,救护车的运力不足更是普遍性的。根据《院前医疗急救管理办法》,救护车的法定职责包括院前急救,却并不涵盖转运。
在车辆紧张的情况下,大多数的车辆都被派出执行更为紧急的急救任务而非转运。据新京报报道,家属可以尝试打 120 急救电话,但对方听说地址在医院,十有八九都不会出车。
正规救护车服务在转运环节的长期缺位,使得患者在转运的过程中更加倾向于联系黑救护车。
此外,医院、医生对于「非医疗转运」的积极性不高,也是黑救护车泛滥的主要原因。
对于部分医院来说,救护车运营并不划算。
据法制日报 2020 年报道,部分城市的救护车由 120 通知出车,但归医院管理,需要自负盈亏。而由于救护车「扑空」的情况经常发生,医院运营救护车长期处于亏损状态,救护车医务人员的工资水平也处于科室中最低水平。
曾有医生告诉丁香园,他所在的某三甲医院里,患者往往是自行联系医生、并且担负费用,非医疗转运并不属于日常工作内容,医生出车需要向医院请假。
「忙都忙死了,不是亲戚朋友,谁冒这个风险啊?」
尾声:正规军入场
2013 年,据深圳商报报道,深圳市正在制定《深圳市非急救医疗转运工作管理办法》,要将准入标准、服务流程、收费标准、惩处机制等制度化,让有意进入这个市场的企业有章可循、有法可依。
在这座改革开放的潮头城市,深圳市急救中心在处理黑救护车乱象上也更加灵活,深圳市急救中心表示,愿意「招安」面对一些技术力量较强的、管理相对规范的「黑救护车」企业。
而从国家层面来看,良币驱逐劣币还要借助行政的力量。
2018 年,国家卫健委联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印发了关于贯彻落实《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的意见,明确提出要联合有关部门对「黑救护车」等现象进行严厉打击,净化行业环境。
同时,鼓励各省市对规范非急救转运进行积极探索,2018 年 4 月,上海市为规范非急救患者转运服务,在上海市 120 调度中心专门开通了「962120 康复出院专线」,单独受理和调派送回家专用车辆,在业务受理与车辆调度上实现了与急救业务的剥离。
2020 年 9 月 24 日,卫健委等九部门联合印发《进一步完善院前医疗急救服务指导意见》,以地级市为单位,按照每 3 万人口配置 1 辆救护车。
黑救护车横行的乱象何时能划上句号?
或许,要等到患者能够用得上正规救护车的那一天。